城市的韵律
  
   每当夜幕四垂,星斗张明之际,城市总是伴随着骑楼下清脆的木屐声,渐渐消失于深曲的巷中,结束了一天的繁嚣。而第二天东方微明,晓雾渐散时,又往往是骑楼下的木屐声,一声一声,唤醒了沉睡的城市。
   骑楼,英文叫building overhang,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后,成为岭南地区最常见的城市民居形式之一,广泛分布于广州、佛山、汕头、潮州、中山、东莞、江门等大中城市。建筑物一楼临街部分建成行人走廊,可以遮阳挡雨,走廊上方为二楼的楼层,犹如二楼“骑”在行人走廊之上,故称为“骑楼”。
   对于路人来说,骑楼就像一轴长长的水墨风情画。走不尽长廊,看不尽的风景。人们在骑楼底摆张小桌子,摇着葵扇,悠闲地品茗聊天;孩子们在骑楼下专心做功课,不管外面风吹雨打;小男孩坐在一只大木盆里冲凉,一双小手不停地往人行道上舀水;小女孩在跳橡皮筋;卖糖果烟酒的小店开在骑楼下,店主与顾客都是左邻右里的街坊,大家互相认识,对各自的家庭生活、需求习惯都很了解,顾客几乎不用开口,店家也知道他想买什么,找赎之间,聊几句家常,倍觉亲切;卖“飞机榄”的小贩挎着装满甘草榄的玻璃箱,晃晃悠悠地走过,高亢的唢呐声破空而起;住楼上的人从窗口探头出来,叫住了小贩,把钱扔下来,一包包“有辣有唔辣”的飞机榄,便从小贩手中准确地飞进二楼的窗口;黄昏时分,一家老少围坐在骑楼底吃饭;有人在生煤炉,有人在逗相思鸟,有人躺在竹椅上看晚报……家庭生活的许多温馨片断,都在骑楼下一一展现,如此鲜活。
   对曾经在骑楼街生活过的人来说, 这是一幅让人流连忘返、回味无穷的熟悉画面。哪怕后来他们迁居到天涯海角,再也回不到童年的骑楼,但到老到死,也不会忘怀。没住过骑楼的人也许会问,家家户户门外那一片骑楼底的空间,究竟是公共的,还是私人的?为什么任何人都可以自由经过,但这家人也可以在这里从事某些家庭活动?住惯骑楼的居民也许不知如何回答,只好笑而不答,因为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的,在他们看来,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、和谐,合乎情理。而这正是骑楼文化最让人感觉温暖的地方。
   骑楼,在城市的集体记忆中,自成一段天然的风韵,一道永不褪色的风景线。
  
  追寻第一座骑楼
  
   关于骑楼的起源,流传着许多不同的说法。有人认为,骑楼源自古罗马时期的券廊建筑;有人则认为,骑楼最早见于古希腊的“敞廊式”建筑,当时希腊人在长长的柱廊中进行各种商业活动。但也有人说,骑楼的雏形源自我们中国,可以追溯到距今3800年前的偃师二里头遗址,那时就有围廊环绕的房子,骑楼正是从这种房屋的前廊发展起来的。
   还有人推测,骑楼最早源于印度的贝尼亚库普尔地区(Beniapukur),是英国人最先建造的,因为来自欧洲的殖民者无法忍受印度终年高温、雨季漫长的热带季风气候,在房子前方加建一个外廊,用来遮挡阳光与风雨,当地人称它为“Veranda”,而英国人则称它为“廊房”。后来随着殖民势力的扩张,“廊房”这种建筑样式,经由南亚、东南亚、东北亚,传至广州的十三行,成为广州人争相模仿的建筑样式,今天在广州还可以看到这类“廊房”,最为典型的就是海珠区的大元帅府(原士敏土厂南、北楼),券拱与廊柱均具有鲜明的殖民地建筑风格。
   众说纷纭,莫衷一是,似乎都有依据,却又不能让人完全信服。因为,虽然在建筑形式上,它们或多或少都有相似之处,但无论是古罗马、古希腊、中国的偃师二里头,还是东南亚的英国殖民地,与广东的骑楼建筑之间,都画不出一条有证据支持的线性传播路线图。说骑楼是从南亚传到东南亚,再传到东北亚,证据在哪里?是什么时候、什么人把它们带来的?最早落户在广东哪个地方?在二里头的回廊房子、印度的廊房与广东骑楼的中间,有什么过渡形式?似乎没有人说得清楚。
   在现存清代绘制的十三行图画中,也没有发现骑楼建筑。不过,在一幅“十三行同文街街景”的图画中,倒可以清晰看到沿街商铺的二楼,确实是向外悬挑的,但下面并非公共通道,而是商铺店面的一部分,用木栅栏围起来,无论骄阳当空,还是刮风下雨,顾客都可以悠闲地坐在柜台前,慢慢挑选自己心仪的商品。这种充满人性化的设计,让我们隐约感觉到有骑楼的影子。
   然而,这仍然是猜测多于实证,难作最后的定论。
   几度斜阳,几度残月,时间一年年地过去了,距离那个骑楼的黄金时代,已愈来愈远。有些谜,注定是没有最终答案的。
   骑楼这种建筑形式,也许不是由某地某人发明出来的,在古罗马、古希腊、印度、东南亚地区和我国中原地区找到类似骑楼的遗迹,并不意味着岭南的骑楼就是源自它们。骑楼建筑在新加坡、马来西亚等地曾经盛行一时,很多人就说是华侨把这种建筑样式带回国内,但又焉知它们不是下南洋的广东人带出国去的呢?事实上,当年上海、天津、漳州、厦门等城市的骑楼建筑,大多都是广东人在当地兴建的。
   岭南骑楼的重要意义在于,它有着自己的独特的生命轨迹,源于岭南,兴于岭南,是地地道道的岭南土产。
   尽管广东出现成片骑楼建筑的历史不足百年,然而,百年刹那看又转,骑楼的身世,已经勾起人们极大的兴趣与无穷的想象。
  
  从干栏建筑说起
  
   两千多年前,在岭南生活着一群被中原称为“百越”的土著民族。顾名思义,百越族是由许多小部族组成的,分布在浙江、福建、江西、湖南南部及两广地区,各自独立,互不相属。由于各地的地理气候不同,形成了不同的生活习俗。许多富有地方色彩的事物,诸如广东人喝凉茶、穿木屐、睡瓷枕、住骑楼等等,推敲起来,无不与水土有关。
  先秦时代,岭南越人所居住的房子以干栏建筑为主。晋朝张华所编的《博物志》说:“南越巢居……避寒暑也。”这种房子搭建在木桩之上,上层住人,下层架空,作为圈栏,豢养牲畜或放置杂物。这是地理环境使然,广州有一句俗话:“夏季东风恶过鬼,一斗东风三斗水”。由于南方地势卑湿,瘴气凝聚,毒虫蛇蝎猛兽又多,人容易受其侵害,影响身体健康和安全,所以不得不筑“巢”而居,以防虫兽和潮湿。
   1955年,广州在海珠区大元岗出土了一件西汉时期的干栏式陶屋。屋子分上下两层,上为人居,下养牲畜,二楼的门开在面墙正中,有楼梯供人上下。1953年在广州先烈路龙生岗出土的东汉干栏式陶屋,与西汉陶屋大致相仿,也是二楼住人,一楼架空。其后在先烈路龙生岗、东山,也相继发现了东汉时期的陶仓和陶囷,其造型与骑楼几乎同出一辙,房子由四根圆柱支撑着,下面架空,以利通风防潮。这种形式与功能完美结合的干栏建筑,在当时的岭南地区普遍存在。
   如今在湘西、鄂西、贵州等苗族、壮族、布依族、侗族、水族、土家族地区,依然可以看到吊脚楼的身影,倚山临水而建,在暖翠晴岚之间,见证着悠悠逝去的时光。这也是干栏建筑的一种。从宋**始,江南的城市就有“檐廊式”的商业街道出现,在炎热多雨的地区,檐廊成了一种盛行不衰的样式。宝岛台湾早在1900年的文献中,就有关“亭仔脚”建筑的文字记录。“亭仔脚”是闽南语,就是早期的骑楼。干栏—檐廊—吊脚楼—亭仔脚—骑楼,在它们之间,是否存在着某种承嬗离合的关系?
   也许,可以大胆地推测,两千多年前的干栏建筑,并没有被流逝如水的时间所淘汰,悄然湮灭,而是一代一代传下来,在南方不同的地区,依着不同自然条件、不同的生活需要,演变出不同的形态。如果我们真的要追寻骑楼的血缘谱系,干栏建筑无论在立意上,还是在形式上,均与骑楼一脉相承,作为经典的岭南建筑样式,二者之间,倒有着许多相同的文化基因。
  
  广州最早的骑楼街
  
   直到清末,广州内城还没有一条比较平坦顺畅的马路。1884年至1889年间,主张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的张之洞,担任两广总督。他接受了建业堂等商户的建议,下令拆掉南城墙,修筑长堤马路。对新马路的建设,张之洞提出了一个“铺廊”的概念,即在临街修筑两米宽、可以遮阳挡雨的行栈长廊,以利商民交易。这是广州近代骑楼的最初蓝图。可惜,张之洞担任两广总督时间甚短,他离任后,长堤马路也成了一个烂尾工程,仅成堤坝,断续难行,而“铺廊”计划,也因人亡政息,不得不束之高阁,令人扼腕。
   张之洞的“铺廊”灵感,究竟从何而来,今天已难以考证了。1880年代的广州与1900年代的台湾,均未出现华侨归国的热潮,也未见有大量侨汇的涌入,而近代骑楼的雏形,已隐然可见,这对所谓骑楼是英国殖民地首创,由华侨引入国内的说法,亦是一种质疑。
   1911年辛亥革命以后,广州成立军政府,旋即颁布《广东省城警察厅现行取缔建筑章程及施行细则》(“取缔”一词,源自日文,意为“管理”),其中有云:“凡堤岸及各马路建造屋铺,均应在自置私地内,留宽八尺建造有脚骑楼,以利交通之用。”这是“骑楼”一词,首次见诸官方文献,标志着以政府为主导,以法制为规范的城市改造运动,由此展开。这是中国步入现代法制国家的一个示范**件。
   当时号称华南最繁华商业城市的广州,城里的街巷,狭窄而混乱,由于治安恶劣,所有内街的街口都筑起街闸,入夜关闸,行人断绝。民国新政府为了塑造一个现代文明都市的形象,要求广州市民拆掉街闸,市民最初的反应,是激烈的反弹,但最后都接受了这一改变。此举看似无关宏旨,却有着深远的用意,它为大规模的市政建设,扫平了现实上与心理上的路障。
   然而,更大的路障依然横亘在人们面前,那就是古人花了一两千年修筑起来的城墙。以前构筑城墙,是为了防御外敌,在弓箭时代,倚为金汤,但现代的外敌,火炮射程,即使隔着城墙,也能把城内夷为平地。城池的作用,已经微乎其微。何况,广州的城墙,年久失修,复经鸦片战争的炮火摧残,早就多处倒塌,只剩下城基,对城市的发展,造成了极大的妨碍。
   1918年10月,广州市政公所成立,在育贤坊禺山关帝庙办公。政府从军队中抽调大批官兵,组成工兵队,扛着锄头、铁锤、铁钎,开赴拆城墙、筑马路的工地。政府对未来的城市马路和建筑作了全面规划,颁布《临时取缔建筑章程》和《建筑骑楼简章》。
   为了充分运用城市空间,应付广州夏季酷热多雨的天气,当时在新筑马路的两旁,大都建起了两三层高的骑楼式楼房。这种骑楼与传统的干栏建筑,已有了明显的分别,它们多属砖木混合结构,楼下既可住人,也可做商铺,商住混合;在建筑风格上,也引入了大量的西方建筑元素,显得更加典雅、美观。政府对骑楼的楼层高度、人行走廊的宽度等,都做了详细的规定,甚至成立了“建筑审美委员会”,专门对涉及市容美感的建筑物设计方案进行审定。
  撇开骑楼源自哪里的争论,有一点是无可争议的:广州是中国近代骑楼建筑最发达的城市之一,也是最早制定骑楼建筑政策和法规的城市。
   民国初年的时局,风雨飘摇,但市政建设还是断断续续地进行着。当满城工地的滚滚灰土,终于尘埃落定之时,市民们惊喜地发现,斗折蛇行的街巷,变成了一条条宽阔平坦的马路;低矮简陋、杂乱无章的民房变成了一幢幢精美整齐的骑楼,沿着马路两侧,排列成行,让人眼前一亮。
   当年有一首童谣在坊间传唱:“一德路,二沙头,三元里,四牌楼,五仙观,六榕路,七株榕,八旗二马路,九曲巷,十甫路。”以数字排列广州的地名,一德路占了“一”字的便宜,排在“天字第一号”。而在广州骑楼街的历史上,一德路也是“第一号”的,因为它出现最早,资格最老。
   一德路原是明、清外城的南城墙,1920年拆城筑路。以前圣心大教堂(俗称石室)一带叫卖麻街,早在鸦片战争之前,已是十行九铺、民物殷阜的街市了。广州人习惯把商品集散地称作“栏口”,俗称“九八行”。由于广州的货运主要靠水路,栏口也大多设在珠江边。最大的果栏、菜栏、咸鱼栏集中在一德路南侧,广州人一说“去三栏”,就知道是去一德路。后来海味、干果食杂的批发市场,也都集中在一德路。
   一德路变身为骑楼街后,“暑行不汗身,雨行不濡屐”,自然生意兴隆,财源滚滚了。一些以栏商为主要顾客的茶楼,也应运而生。每天凌晨,码头上灯火明灭,人影幢幢,到处都在装货、卸货,骑楼下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箩筐,货如山积;嘈杂的点数声,百口喧呼,此呼彼应。交易过程,热闹紧凑。等到天亮了,栏口生意也结束了,商人们、卖手们便相约到一德路的源源楼、沧海楼、一德楼,开个茶位,茶靓水滚,一盅两件,摸摸焗盅盖,斟斟生意经。
  要说服广州人接受一样新事物,似乎不是要他们相信这事物如何古老,而是要他们相信这事物如何新奇。对于广州人来说,骑楼虽然是一种崭新的建筑形式,但似乎与他们的生活习惯和情调,十分契合,因此马上得到人们的认同与喜爱。
   人们接受骑楼的初衷,倒不仅因为它们美观,更不是为了斗富炫奇,而是因为它们实用,既可遮阳挡雨,又可充分利用空间。拓宽马路令他们损失的了一些地方,于是地面的损失空中补回来。在广州坊间,曾经流行过这么一句顺口溜:“骑楼骑你头,翻风落雨永无忧。”广东人考虑问题的出发点,往往就是这么现实。
   大规模的城市改造,一直持续到抗日战争爆发前夕,随着一德路、永汉路(今北京路)、大德路、大南路、文明路、泰康路、太平南(今人民南)、惠爱路(今中山四路)以及长堤等马路的开辟,广州建起的骑楼,加起来长达40公里,遍布广州老城区,成为民居的主流样式之一,以至于人们一提起广州,脑海里立即就浮现出长长的骑楼街影像。这就是一个地区的象征符号,一种文化的烙印了。因此,人们把广州称为“中国近代骑楼街的发祥地”,绝对是实至名归的。
   节选自叶曙明《骑楼》一书